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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一點 (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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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裝啦,再捂下去真捂出病了——信不信由你,反正,阿翁就是這麽對我說的。”

徐循蹙起眉頭,帶點哀求意味地說,“大哥,你就別嚇我了,我才被嚇破膽,現在和喪家犬似的……”

正面見證了皇爺天威,對於新人小徐來說是有點過分了,太孫呵呵一笑,也不逗徐循了,“阿翁就是這麽說的,那天晚上,我和兩位姨祖母侍奉阿翁一起去請祖母喜容的時候,阿翁對我說……”

幹清坤寧,皇帝和皇後的寢宮其實就是連成一塊的,大年夜,坤寧宮也是被裝飾一新、喜氣洋洋,可這喜氣和幹清宮的熱鬧相比,又露出了一些孤淒來。皇爺回望幹清宮幾眼,不禁唏噓道,“此處建成後未有人氣,究竟是冷清了點。”

安王妃便建言道,“昔年姐姐去時,曾留下話來,囑咐您另立新後……”

“都這把年紀了。”皇爺失笑道,“還立什麽後!”

他擺了擺手,柔和地囑咐太孫,“去把你祖母請出來吧。”

仁孝皇後的喜容圖是早畫好的,一直以來就鎖放在坤寧宮大立櫃的紫檀木盒子裏,每逢朔望請出來上香祭拜,雖然換了京城,但這套規矩還是絲毫未改。太孫駕輕就熟地就把祖母喜容給請到了盤子裏,端著它還走在皇爺前一步,接下來一切也都是老規矩了,張貼喜容,上香祭拜……在幹清宮隱隱傳來的笙歌聲中,坤寧宮裏的這一幕,更透了別樣的鄭重。

皇爺雖然也是過花甲的人了,卻還是親自跪拜了仁孝皇後的喜容,他珍而重之地拜了三下,閉目喃喃祝願了幾句話,起身上過香,這才略帶吃力地起身踱出了殿門。安王妃、代王妃、太孫一樣行過禮,走出來站在皇爺附近,卻不敢出聲催促。

皇爺倒背了雙手,擡眼望著深空夜星,久久方才嘆道,“她去世之前,最放不下的除了兒子,就是張氏和大囡了。當時我和她說過,只要有我在一日,便不會有人膽敢動搖你和你母親的地位……其實現在想想,你祖母用心是何等深遠,對我是何等了解。她曉得我一向看不上你父親,便不直言求我。嘿嘿,其實,若要保住你和你母親,不等於是在保你父親?”

此事即使太孫也都是頭回得知,他和安王妃、代王妃交換了幾個眼色,低沈道,“祖母遺澤,孫兒竟是頭回知曉。”

“知不知道又能如何?做長輩的為晚輩考慮的事多了,也不見得事事都非得要讓你們知道。”皇爺又動了點情緒。“你們在家受著委屈,阿翁心裏有數。去年年頭第一天,就要給太孫宮難看,這不是在打擊太孫宮的運道嗎?哼!真是打得好算盤,玩弄這等風水陰私手段,思之令人齒冷!”

一年之計在於春,大年初一對於一年的運勢是很重要的,所以例有不說喪氣話之類的講究,去年,大年初一就令宮正司這種帶有官司刑名意味的機構找上太孫宮的門,也可以視作一種厭勝詛咒,當然,也可以完全不往這方面去想,就看皇爺是怎麽去理解的了。

太孫動了動沒有吭氣,安王妃欲言又止,皇爺卻依舊沒有回頭,他似乎是自言自語地道,“說過的話就該算數,你放心,阿翁心裏有數,不會讓我大囡受了委屈的。”

即使再喜怒無常,再心機深沈,再難以揣度,這一句話,皇爺也說得是真情流露。太孫心頭一暖,多少委屈似乎都不緊要了,他略帶哽咽地道,“阿翁!”

“阿翁也對不起你。”皇爺也有點鼻音了,“阿翁該把他封到雲南去的——可畢竟那也是你的叔叔,雲南,實在是太遠了,封過去以後,要再見面,實在是太難了……”

手心手背都是肉,即使這些年來,皇爺面上對漢王是厭憎日盛,但那也是他一手帶大的兒子,更為皇位立下過汗馬功勞。真要打壓得太狠,皇爺也不忍心啊!

所以,被揪住把柄,遭雷霆之怒的只有漢王妃,所以,對漢王的管教一直都是如此敲山震虎……方才的大怒,也許是真情流露,也許是有意做作,又有誰說得清楚……

太孫心底,快速流轉過了這許多情緒,面上的反應卻是絲毫不慢。“阿翁您就饒了嬸嬸這一遭吧,叔叔和她都是一樣,老是一時糊塗,脾氣難改……爹和我以後多多管教,也就是了。”

會這麽說,就證明太孫對這個叔叔,太子對這個弟弟,到底還有一絲親情的羈絆在,即使是老人家百年以後,要打壓要改封,到底也不會下殺手的……

老人家的心情就是糾結,太孫表態說殺吧他肯定舍不得,表態說不殺,他又要唱反調,“連我在的時候都這個樣子了,等我去了,他還不知會怎麽囂張呢!”

這下,太孫是真的沒法回了,他求助地沖安王妃遞了個眼色,安王妃便會意地開腔了。“姐夫,大年下的,當著姐姐的面說什麽不吉利的話,還不快吐幾口唾沫……”

對這兩個小姨子,老人家一直都很給面子,他也不禁失笑,“好好好,我自掌嘴行不行——也該回去了,外頭站久了,冷得慌!”

於是幾個人也就變了臉色,就這樣有說有笑地回了幹清宮……

☆、難測

聖心難測,什麽叫做聖心難測,徐循算是領會到了。她自忖自己也還算得上是比較聰明,起碼記性不錯,學習文化知識的時候悟性也還可以。可聽太孫講述了大年夜的故事以後,她整個人都要暈菜了。

大年初一發生的事,皇爺知道了以後居然就能忍上一年,記上一年……到大年夜再來發作。光是這份記性,那就不是徐循能想象得到了。一年前的事她雖然還不至於忘記,但是火氣到現在早就過去了,就算是有報覆的手段,多數時間肯定也會想著息事寧人,還不如就這麽算了呢。

再說,這發作漢王妃的時間,怎麽就選得這麽巧呢?漢王和漢王妃不得聖心的事,現在應該也在諸蕃中傳遞開來了吧,還有幹清宮裏在座的妃嬪,應該也都明白了皇爺的態度:雖然皇爺常常發作太子,但這並不意味著他對漢王就更滿意。

以前,太孫和她說做人學問的時候,徐循還有點不以為然呢:大家都是人,做什麽事不要先學做人啊?可現在她是真的相信了。——皇爺在處理家事的時候,態度應該是很隨意的,說的那些理由,說不定還真就是發完火隨便給自己找個借口而已,可就是這樣隨隨便便地牛刀小試,都已經讓她有種瞠目結舌的感覺了,真要處理政事認真做人起來那還了得?人比人,比死人,和皇爺比,徐循覺得自己就像是牙牙學語的嬰兒一樣,連走路都需要再學習呢。

而太子、太孫,將來都是預備要做皇帝的人……甚至於說太子妃、太孫妃,將來也都是要做皇後的。

小徐婕妤發了個抖,開始感覺到這種差距了——其實,她也不是感覺不到,自從入宮以來,她遇到的大部分長輩對她都有一種憐愛的心情,尤其是太孫妃和太子妃、張娘娘,甚至是昨天的三寶太監,感覺上都對她有點呵疼似的。徐循原來還不知道為什麽呢,運道什麽的,那都是將信將疑的事兒。可現在她算是明白了,估計在他們看來,自己和個剛會走路的孩子也沒什麽區別吧,心眼兒明顯那都是不夠使的,要沒人護著,跌跌撞撞的,還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掉下去了呢。拉拔她,那純屬憐惜弱小的一點惻隱之心。

“你這樣和我說了以後,我就更不要出去見人了。”她對太孫說,“這事兒,覆雜得我都聽不懂——暈!我什麽都不懂,還得意洋洋地在外顯擺炫耀,這不是故意招人眼嗎?”

見太孫似乎不以為然,徐循趕快又找補了一句,“再說,這件事,在漢王妃這來說,怎麽都是挑剔孫姐姐引起的。結果孫姐姐要病著不敢出門,連大年夜都是一個人過的,我倒好,又得了這個彩頭,又得了那個彩頭的,還跑出去四處顯擺,這不是戳孫姐姐的心窩子嗎?”

這體貼孫玉女的話說出來,太孫的臉色倒是微微一變——看起來,他之前倒是沒考慮過此事。不過過了一會兒,他又笑了,“好吧,不出門就不出門,在家養著也好,你還算是好的了,阿翁的怒氣,也不是誰都能承受得住的。連大臣被他吼病的都有得是呢——不過,你也不用覺得對不起你孫姐姐,你這委屈是代太孫宮受的,體面也是代太孫宮得的,這一點,大家心裏都是有數的。”

徐循很直接地問,“那串佛珠,難道也是太孫宮裏人人有份的嗎?”

太孫有點語塞,轉了轉眼珠子才說,“佛珠就是為了補償你大年夜擔驚受怕,折騰著的——當然光就是咱們小循一人的!”

說到這個,徐循又想起來了,“皇爺怎麽知道我學佛呀?聽那口氣,好像——好像——我也說不上來……好像我學佛還是他吩咐似的。”

“上回不是給你們都送了佛經嗎,那就是皇爺的意思。”太孫很隨意地說。

徐循看了他一眼,搖了搖頭——她覺得不是這樣的,不是這種一對多的吩咐,聽皇爺那口氣,好像是他單獨吩咐過徐循多念誦佛經似的。連發下來的這本《無量壽經》,都像是他指定的一樣……

難道這也是為了誇獎太孫宮,打從一年多以前就在準備的伏筆?徐循想了一下,又覺得是自己疑神疑鬼了,她現在算是明白了,皇爺要誇你,你放個屁都是偉大光榮正確的,皇爺要整你,那就和漢王妃似的,說一句風涼話,那都得被賜死。

伴君,如伴虎啊……

見她又在發呆,太孫也是有點擔心了:徐循今兒說幾句話就要出會神,可別是真有點被嚇走魂了吧?

“想什麽呢?”他把徐循攬進懷裏了,“真就怕成這樣了嗎?”

小婕妤搖了搖頭,乖巧地偎到太孫懷裏了,“不是怕……我是想,伴君如伴虎,皇爺心思深沈、喜怒無常。大哥你侍奉在他跟前的時候,想必也有點戰戰兢兢的吧。”

要說皇爺對太孫的寵愛,那是沒得說的了,但是老人家脾氣就這麽古怪,而且還有個君臣名分在這擱著,也不是說有寵了那就能無法無天地亂來了,鄉間老爺子寵大孫子都沒有這個寵法的。

徐循這樣問,當然問得也有點不合適了,換做別人來說這話,多少有些挑撥的嫌疑,可她的聲音是這麽純凈,態度是如此坦然,用不著探尋和進一步說明,太孫都能聽得出來:徐循這是在有點擔心他、心疼他呢。

自己都顧不過來,還有心思照料別人……

“傻丫頭。”太孫不禁就笑了起來,他親昵地揉了揉徐循的頭頂,“為大哥擔心啊?”

黑亮滑順的頭乖乖地點了兩下。

“不必要。”太孫禁不住就疼愛地親了徐循腦門一下,“大哥有什麽好擔心的,連我都要擔心,爹晚上還睡覺嗎?”

“太子殿下……”徐循的聲音小小的,好像有點心虛,“和我又不熟……太子妃娘娘和李才人她們自會為他擔心的。”

這話說得!

太孫不禁放聲大笑,他把徐循緊緊地摟在懷裏,咬著她的耳垂,“你也真敢講,這麽不孝順的話,都沒一點避諱。”

說著,手就已經溜進了重重衣擺裏,借著徐循剛才出汗留下的滑溜勁兒,開始胡作非為了。

小婕妤也扭起來了,“嗯……不行,我現在‘病’著呢,可不能伺候你。尚儀局那裏怎麽去上檔啊?”

這是真的,病中妃嬪萬萬不能侍寢,否則萬一過了病氣,那就是罪過了。太孫含含糊糊地說,“今兒先不記了,過幾天再記上……”

“我、我還打算多病幾天呢。”徐循這回居然是鐵了心了,滑魚似的在太孫懷裏扭來扭去,太孫的火不就又給她扭出來了?再說,男人多少都有點犯賤,平時配合慣了,忽然來這麽一出,越發是把他的心火給撩起來了。

“不行。”他難得地蠻橫。“我就說你不能裝病吧!快打滅了這個餿主意,你病了要我怎麽辦?”

徐循被他逗笑了,“我病管我的事,你又不是只有一個我……還能找孫姐姐嘛——啊!”

這一聲輕呼,卻是太孫的手指已經突破阻礙,進到了一個他已經很熟悉的地方,開始做功了。

“你孫姐姐沒有……”太孫還算是有點腦子,沒有完全被是非根主宰,不得體的話到底是沒有沖口而出,他改口道,“你孫姐姐我也要,你我也要!都是我的人了,還這麽互相推來推去的,孔融讓梨啊?”

說著就真要開始扯徐循的衣服了,徐循又驚又笑,拉著太孫的手告饒,“別、別,我真打算病一陣子呢……不如這樣,我,我用別的地兒服侍您。”

上檔侍寢,主要是為了日後有孕時可以查對,徐循打算病上一陣子的話,那自然是沒法真的進去了。但滿足太孫,也不一定就非要用一種辦法不是?

太孫還皺眉和徐循擡杠呢,“一滴精十滴血,你又不記得了——”

徐循覺得趙嬤嬤說得真是很有道理,把男人的是非根給掌握了,基本也就把他的腦子給掌握了一大半。剛才還在那唧唧歪歪的太孫,被她一含進去,就已經完全不吭聲了,過了一會,連話都沒法說得有條有理,只曉得連續不斷地悶哼和呼喊……

嗯,好好學習、天天向上,那都是有好處的,雖說當時看不出來,但功在當代利在千秋,需要學以致用的時候,一身的本領就是有備無患了。徐循從前跟著李嬤嬤學了那麽久的吹技,現在總算是派上了用場——說來也不算是太晚,一樣是吹,出師以後,笛子到現在她也沒吹過一回,反而是洞簫今兒算是開了葷了。

徐循學習態度端正,技巧就好,再說,太孫真的挺信奉一滴精十滴血理論的,他也是心急著想整個大胖小子出來,不舍得浪費——這都二十多歲的人了,該當爹了。所以在這方面的體驗上還是個純粹的初哥,沒有多久就丟盔卸甲、潰不成軍了。徐循偏頭把那口白濁吐進痰盒裏,拿茶水漱了漱口,便依偎到太孫懷裏,甜甜地道,“大哥,要不,還是讓我繼續病下去唄?”

太孫腦子都是空白的,如何還能有效思考?一邊喘息,一邊毫不考慮地就答應了下來。“隨你吧……”

小徐婕妤遂繼續將養了一個正月——不過,太孫宮不能乏人出面應卯,因漢王妃事件退居二線近一個月的孫玉女,才從紅事裏康覆,便不能不披掛上陣,代表太孫宮活躍去了。

☆、生女

就算漢王妃臉皮可能比較厚吧,除夕夜得了這麽老大一場沒趣,肯定也不會出來活動了。孫玉女這時候恢覆活躍也算是正當其時——不論是後宮妃嬪還是各藩王妃,現在誰也不會拿從前的事兒來說什麽了,甚至於根本都不會表現得還有從前的事一樣。人家也不傻,皇爺剛拿這事發過火呢,萬一自己再舊事重提,又被皇爺知道了,一壺毒酒送來的時候,可沒有太子、太子妃為她們求情了。

非但不會舊事重提,現在對太孫宮的女人,各路神仙也肯定是都特別客氣的,孫玉女雖然也抱怨著進內宮應酬要處處小心,但卻也沒有提到什麽在內宮裏受的委屈。她開玩笑地和徐循說,“咱們倆這是輪著躲懶了,我好了,你就病了——其實你也沒必要病,這一陣子進宮,只有彩頭得的。”

徐循要那些彩頭幹嘛啊,她身處深宮內院,除了按季節給底下人發點賞錢以外,幾乎就沒有別的支出了。每一季反正各種生活配額都給她送來,禦用之物怎麽也比外頭的脂粉質量要好很多,她根本都沒有什麽用錢的地方。至於首飾,她屬於那種一支金簪可以戴一個月的人,現有的已經挺夠戴的了。

至於別的誇獎啊,體面什麽的,小徐婕妤現在也是避之惟恐不及,她覺得這宮裏人精太多了,自己這點草料別說賣弄了,只怕連平均線都沒到,誰知道這些人的誇獎背後是不是藏了什麽意圖呢?寧可少受點誇獎了,她也情願在太孫宮裏躲清靜。

“我都得了一個多月的彩頭了。”她就和孫玉女推諉,“現在也該輪你出去拿表禮啦,否則,豈不是便宜了那些藩王妃們。”

孫玉女也拿她沒辦法,只好用手指頭頂著她的額角,半是埋怨、半是疼愛地道,“你這個躲懶的小丫頭,就只會差遣我罷了,宮裏的事,你也是絲毫不曾多管。怎麽我沒來的時候,你就處處都打理得井井有條呢?”

太子妃那邊雖然沒發話,但現在太孫宮裏已經住進了三個主子,中官和宮女也是進駐不少了,這麽多人生活在一起,沒個管事的的確不可行。太孫生活裏那總是有很多瑣事需要一個人來處理的,這個人在孫玉女病著的時候,是太孫的大伴王瑾。可王瑾畢竟是中官啊,中官管家,是不太合適……再說,王瑾也是有正職的,身為太孫的大伴,這個伴字他要執行好,起碼進進出出都要盡量跟隨才是正理不是?所以等孫玉女好起來以後,也沒有誰吩咐什麽,反正無形間宮裏有人有事就都跑延春宮去了。

這其實也是一種無形的威望吧,徐循也不知道孫玉女對此是做什麽想法,反正她是樂得有人來管理她——其實,孫玉女的能力也的確不錯,偌大一個太孫宮,裏外上百人,每天都有些新鮮事兒的,這些事也難為她都能處理得恰到好處,到目前為止也是什麽敗興的事兒都沒有出。

“我哪比得上你啊。”徐循為自己叫苦,“能者多勞嘛,我從前可沒有管過家,你沒來的時候,太孫宮裏的事都是司禮監的大人們幫著辦的,我就是個人肉幌子。”

孫玉女也懶得和她較真了,坐到徐循身邊,“正月裏不能動針線——我看你平時也不大愛動針線,你成天躺在屋子裏都做什麽啊?”

本朝宮廷,是很鼓勵宮眷們得閑無事裁制衣物的,甚至於說是鼓勵她們去制軍衣,這一方面是一種表態和模範作用,還有一方面就是給她們找點事做。不過這人都是好逸惡勞的多,除非真的窮極無聊,不然誰也不會去惦記邊疆的戰事。

“看看書,下下棋,打打雙陸唄。”徐循邀請孫玉女,“你也來打一盤?”

兩個小姑娘就盤腿對坐在炕頭打起了雙陸,孫玉女愛打,但是打得沒徐循好,屢敗屢戰也是不亦樂乎。她還好奇地問徐循呢,“我看你,雙陸也打得好,棋也下得不錯,你這全都是自學成才呀?”

“嬤嬤教的呀。”徐循說,“怎麽,難道你沒學過這個?”

現在,要再假裝從前的事沒有發生過,那也有點矯情了。孫玉女看了徐循一眼,又垂下頭去望棋盤,聲音倒還是輕快的,“沒顧著學這個,教的全都是旁的東西。”

“哦?什麽旁的東西啊?”徐循也好奇起來了。

“先認字呀。”孫玉女扳著手指給徐循說,“認字完了開蒙讀書,四書全讀了一遍,要能背誦的,五經也要通讀泛解,然後是十三經,歷代史書,就這都才只是開始呢。仁孝皇後是能自己著書立說的‘女諸生’,後人們也不能辱沒了這份道統。光是讀書就占了大半時間,還要學做女紅,學宮規禮儀,學內宮的規章制度,得了閑看看詩詞話本也就是一天了……累人得很呢。”

徐循等妃嬪,別說什麽十三經了,四書五經都沒教全,在選秀上也就是給教了一些女內訓之類的,入選後的培訓裏,多數也以《女誡》《女訓》為主。妾和正妻之間的區別,已是一目了然。

別說漢王妃了,其實就是徐循聽了,都有點為孫玉女不平衡,受了十年的教育,結果最後被太孫妃這個文化課表現實在一般的秀女給取代了正妃的位置,這事要是落在她徐循身上,她也不會輕易就這麽度過去的——她不知不覺就嘆了一口氣,也不知怎麽說了。

孫玉女倒是和沒事人一樣,還倒過來央求徐循,“這個雙陸我老是打不好,總覺得靠運氣多呢,也不知道是不是擲骰子手法不對,出來點數總不大的,就是偶然有了大點數,也沒法多拿幾枚籌碼。你教教我呀。”

這也沒什麽不能教的,徐循爽快地指點孫玉女,“打雙陸其實不是看一把點數的……”

玉樓天半起笙歌,風送宮嬪笑語和。兩個小姑娘頭並著頭撥弄著棋子,宮裏的年節雖然鋪張奢靡熱鬧到了極點,但真正屬於節日的悠閑真趣,也莫過於此了。

今年的上元節,自然也要比往年更熱鬧了十二分,上元節在宮裏可視作是年的結束,上元節之後,藩王們就要陸續回京了,雖說還未開始正常的朝會,但內閣基本也都要開始上值,皇爺開始工作,連帶著太孫等人也就都不得清閑了。因此,今年的上元節辦得是特別鋪張,雖說北方冬天,應季花朵除了梅花就沒有別的了,但照舊還是有許多暖房裏培育出來的盆栽花束,被送到了各主子屋中擺放,宮嬪們鬢邊多了剛剪下來還帶著露水的鮮花不說,就連太液池邊上一溜的樹上都被綁了假花,一眼望去,也是花木扶疏極為美麗。

徐循雖然‘病’著,但也是要參與上元節活動的,一大早起來,她屋裏就多了盆嬌艷欲滴的芍藥花,徐循看了還驚奇呢,“芍藥也能盆栽?我是真不知道。”

芍藥、牡丹,都是根系很深的花束,不但盆栽難,這種反季開花更是難上加難,除了宮裏以外,外頭根本就沒有這種技術,就是花費千金,也無法在冬日裏佩戴上一朵鮮芍藥。其實,就是在宮裏,這也是稀罕物事,不是人人都能得的。去年上元節,徐循就只得了應季的梅花佩戴。

冬日見到鮮花,大家都有幾分喜歡的,湊上來嘖嘖讚嘆了一番,孫嬤嬤拿了花剪比劃了半天,才選中了一朵開得正好的花兒,她說,“這倒是犯難了,我給您選的是一件天水碧的衣裳,可這花兒是粉色的,恐怕顏色沖犯了不好看,還是要穿一樣紅色的才顯得好。”

赴宴是晚上的事兒,因為上元節的禮儀成分比較淡了,所以不必穿著禮服過去,可以自由地選擇穿著,這和年節又不一樣了。徐循看了下那朵花,說,“那就趕著把補子拆下來重新縫吧?”

燈節嘛,肯定都要上燈景補子的,別看就是這巴掌大的一塊布料,其實非常費料費工,應各節氣的補子也就只有一兩張而已,所以只能是選了哪一件給縫上去,不用了拆下來另行儲藏。孫嬤嬤前幾天就選定了天水碧的裙子,早已經是把補子給縫好了,這時也沒有辦法,只好重新拆下來再縫。徐循拿起來補子欣賞了一下,也不禁道,“真是輝煌燦爛的,用的線和料,我看外頭人恐怕都不認得。”

孫嬤嬤頭也不擡,“外頭人知道什麽,外頭人只怕連您喝的是什麽都不知道呢。”

徐循喝的也是才被送來的天玉露,不是酒,是各種米漿調和了蜜漿釀出來的飲料,甜滋滋的非常好喝,而且還能養顏美容。徐循以前也就是在孫玉女那裏喝過,春節裏中官們送了一壇子過來,她也才能家常享用。

“唉,反正宮裏都是好東西,外頭人過的日子,和宮裏的比,那就都不叫日子了。”徐循也是嘆了口氣。

孫嬤嬤倒笑了,“這您就覺得好了?宮裏娘娘們的日子,過得那才叫一個舒服呢,就咱們這樣的,在宮裏也就是個中不溜秋罷了。”

幾人正說著閑話時,孫玉女過來邀徐循一道去內宮,她鬢邊就別了一朵鮮亮的牡丹花,兩人見了面相視一笑,孫玉女就挽起徐循的手,“今兒早上,南京信到了,大郎一早不在,你怕是還不知道吧?仙仙生了——就是大年夜生的,得了個大胖閨女!”

何仙仙算來也就是這些日子了,因為是年節,往北京報信的腳步少不得要耽擱的,這也可以理解。徐循驚喜地啊了一聲,“真的?那可要恭喜她了!”

“我就是想和你商量呢。”孫玉女拉著徐循說,“仙仙生女少不得賞賜的,太孫妃娘娘生育時候咱們沒隨禮倒也是應分,畢竟都在一處,可現在兩邊分居,往回送信的時候,咱們也得給兩個小丫頭捎帶點念想物事。”

這也是正理,這個小丫頭的洗三和滿月等註定都會辦得比較冷清了,徐循和孫玉女怎麽說都該寄點添盆禮回去的。徐循頓時就上了心,和孫玉女嘀嘀咕咕地說了半天,兩人商議定了,方才一道往內宮過去。

——雖然嘴上沒說什麽,但兩個小妃嬪的臉上,笑容確實是要比前幾天更多了。

因有藩王在,上元節又是好一番天倫之樂,這一次男女分席辦得比較盛大,皇爺帶了太子、太孫在西苑大宴群臣,女眷們則在另一處殿內看戲喝酒。徐循又被張娘娘叫到身邊說話了——這也是她在得了賞賜以後首次露面。

都拿了皇爺的佛珠了,徐循現在受到的關註度豈是從前能比?她一進門就有人笑道,“呀!總算是來了,得了賞便躲起來,該罰酒!”

節日要的就是熱鬧,不論上下尊卑,被人挑了頭都來給徐循敬酒灌酒,小姑娘酒量本就不好,未至中席已經睡昏過去了。次日醒來,絲毫不知自己身在何地,左顧右盼了一番正在迷糊呢,便聽到身邊有人笑道,“貴人醒了?您昨晚睡得可早,若非我們娘娘叫人把您搬動回來,在席間著涼了可怎麽好?”

徐循扭頭一看——張貴妃娘娘身邊得用的宮人福兒。她在哪裏,自然也不必問了。

趕快揉了揉眼睛,露出惺忪的笑來,徐循和福兒說了幾句話,果然是和她想的差不多,昨晚她睡得早,張娘娘怕她著涼了,索性讓人送回內宮中她住的鹹陽宮中,不繞到東邊的太孫宮裏了。小姑娘酒後貪睡,居然日上三竿才自然醒來。

雖說事出有因,但徐循自然也是臉上發燒,趕快梳洗了要去給張娘娘請安——張娘娘卻是已經用過早飯了,看到她進來,便笑道,“昨晚喝醉了以後,倒頭就睡,叫也叫不醒,真是老實人連醉酒都是老實的。”

徐循紅了臉,“娘娘笑話我——”

娘倆個正說笑呢,外頭忽然傳來了輕輕的拍擊聲,在張娘娘身邊的彩兒聽見了,便悄沒聲息地走出了暖閣:這種拍擊聲,實際上是一種暗號,宮裏下人間不許高聲大氣地互相傳遞消息,便用這種拍手聲來召喚特定的同伴,有時外頭有事回報也是這樣,先以擊掌聲召喚門內人出去,過會兒再回來稟報主子。——當然,在徐循那邊屋裏還沒這個講究,她們宮裏人少,規矩也比較隨便,比不得鹹陽宮或者是太子宮規矩大。

張娘娘也沒放在心上,還在逗徐循呢,“我這裏有剛煮好的杏仁茶,你喝不喝了?”

她身為貴妃,自然是有小廚房待遇的,各色飲食都新鮮上等,徐循也是早領略過的。她忙道,“不但要喝,而且還想請娘娘賜我一碗光面做早點心——”

正說著,彩兒忽然掀簾子疾步進了裏間,不論是步伐還是神色,都非尋常可比,徐循見了,不覺收住話頭,張娘娘也望向彩兒,她面色有些不悅,“什麽事這麽慌慌張張的?”

彩兒瞅了徐循一眼,便跪到張娘娘身邊,高擡著頭,用手護著嘴,在張娘娘耳邊低語了幾句。

張娘娘聽了,卻亦是臉色驟變,霍地一聲就站起身來了,她有些失常地道,“這不是還在正月裏呢嗎,怎麽——”

看了徐循一眼,她止住了話頭,又露出笑來,打發徐循,“快下去用點心吧,想吃什麽就讓她們給你做……”

徐循哪還不知告退?行了個禮就趕快推出去了,走到門口時,她還隱約聽見張娘娘的聲氣,“真是讓輯事廠的人來辦的?”

輯事廠?這倒是個新詞,徐循壓根不知道什麽意思,在心底念叨了幾遍,也沒個頭緒,她搖了搖頭,趕快退回自己屋子,吃了個早點心以後,聽說張貴妃出門去了,便正好飛也似地逃回了太孫宮。

☆、東廠

還好現在大家也是分宮住了,而且孫玉女要管家,也比較忙,徐循回來了她也沒問候。徐循這才有空暇和嬤嬤們八卦——這冬天就是好,暖閣子門一關,話肯定是傳不出去的。

“輯事廠?”幾個嬤嬤都有點糊塗,“沒聽說過啊……”

不論如何,正月十六能把張貴妃驚動成這樣,讓她匆匆出門的,那肯定不是什麽小事。徐循甚至有種預感,覺得這就是三寶太監曾經明確提醒過她的那件事兒——只是現在三寶太監是已經下南京去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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